cu641wells540的部落格

秀屏從小打過很多童工，第一份全職工作是禮品公司的會計，一做二十幾年。工作雖累、加班又長，但上手後就感覺到穩定充實的美好，算是幸福企業，所以周圍同事也待了二三十年。老同事待得久，新同事卻待不住，一兩年就跳槽。

年輕同事小苗辭職，去了對手公司加薪升遷。秀屏嫌她見利忘義背叛老東家，但搭車遇小苗，只好說些「恭喜，換到那邊你輕鬆多了吧」客套話脫身。小苗無言，下車前說：「你們都覺得年輕人吃不了苦才會跑掉；但我更奇怪你們為什麼願意吃那麼多苦卻一無所有。」

她知道小苗在怨什麼。怨每晚加班，旺季隔週就去禮品工廠支援裝箱出貨，鐵皮棚倉庫沒空調，悶熱其次，主要是灰塵很大，懸浮髒濁，待一陣就頭暈想吐。向來秀屏仗著年輕力壯，能撐過去就覺得光榮，靠她解決了危機。熬夜包裝累到瞌睡，快天亮時卻異常清醒，感覺精力無窮湧現，但她知道一回家就掛了，接著一週人都邊昏沉發燒邊上班。其實累也不光她一個人累，所有人都累，她沒什麼好怨。連懷孕五個月的同事也沒怨言照做，秀屏哪還敢怨。

她不覺得苦，問題是年輕人自私只想自己，好逸惡勞，對公司沒感情。她有二十幾年患難感情，同甘共苦過，越苦感情越甜。

從她應徵錄取，興奮打電話給台西種稻的老爸，說領薪水要買金錶送爸爸。辛苦一輩子的老爸，不准她亂買什麼金錶浪費錢，錢要存起來做嫁妝買厝，女兒孝順他知道，他說：「我什麼都不要，只要你把老闆當成自己的爸爸來孝順就好了。」

老闆剛好長得像她爸爸，矮胖平頭，笑口常開，善良，溫厚，慷慨，一雙大手總是樂於給予，常拿親友送來吃不完的年糕月餅粽子來給員工，不時轉贈特映券、自助餐券、品酒會公關票給她。她果然全心全意替老闆打拼。打回家的電話少了，加班佔據每個夜晚。

有時媽媽打電話來；「你爸要我問你，端午節回不回家？」她說：「沒辦法啦，你跟爸說現在是旺季缺人手，我要去我們分公司的工廠幫忙。等補休再回家。」可是，公司沒給補休。週末累得睡一整天，睜開眼睛就是週一，結果都沒回台西。

租房太小，室友很吵，她喜歡待在公司加班有免費網路冷氣水電又安靜。加班累得好充實，時間過得飛快。回家看到室友失戀寂寞借酒澆愁，她關上房門，慶幸自己從來不愁沒人陪，隨時有一屋子人陪她加班。周遭舊人去，新人來，她總安穩待在原地。

有天，公司的清掃阿姨不見了，換成一個印尼太太在掃地拖地倒垃圾。原來是老闆家的外傭蒂蒂，用照顧岳父名義申請。平時派去老闆兩個弟弟家煮飯打掃。現在因為老闆的大弟退休，由兒子接到美國團聚了，蒂蒂空出兩天沒事做。於是辭退了清潔派遣工，讓蒂蒂每天來掃公司。

老闆人真的很好。那天公司走廊上，老闆遇到蒂蒂拖著一大袋垃圾讓路給他。老闆也不嫌髒臭，過去拍拍蒂蒂的肩膀，以示感謝。

她看了眼泛淚光，能跟到這麼體貼的老闆，把員工當成自己的小孩照顧，她覺得幸福。

難得回台西老家，老爸瘦了也老了好多。附近工廠吹來的煙好臭，她奇怪爸媽整天聞怎受得了，老爸說，臭也是偶爾啦，忍一下就過了。她問老爸：「你咳成這樣，醫生怎麼說？」老爸卻只看著她，說她瘦了。加班很忙，她沒空交男友，也沒空照顧自己，總是泡麵便當裹腹，只要省錢就是好吃。二十年來，老爸第一次問：「工作這麼辛苦，公司有沒有多給你一點錢。」

她搖頭。沒補休，沒加班費。理所當然，全台灣都是這樣，熬夜加班也是偶爾啦。既然有幸遇到好老闆，就別計較那麼多了

下次照樣去工廠加班，人叢中只見蒂蒂也被載來做工。秀屏搬貨箱搬得滿身大汗，一夜溼了又乾好幾回。天亮後繼續包絨毛貓咪玩偶包到中午，第一次感覺體力大不如前，歲月不饒人，好怕公司嫌她沒用了，不想用她。幸好中午老闆來視察慰問，也不嫌她一身汗臭，拍拍她的肩膀，說了聲辛苦。

二十年來，老闆這麼做，她都倍感溫馨。但過後她卻覺得肩上冰涼。

想起有次在辦公室，撞見同事圍著蒂蒂，問她來公司上班拿多少錢。蒂蒂搖頭：
「沒有錢。」

「你是說錢太少？」蒂蒂搖頭，比出「0」的手勢。老闆叫蒂蒂到各家打掃，收錢補貼原本付給蒂蒂的薪水，結果蒂蒂一毛也沒多拿。秀屏想，不知道蒂蒂被騙來台灣做奴隸，是什麼心情。這一想才發現，老闆叫員工到旗下各公司去幫忙，員工也都是自願免費。

二十幾年來，她把老闆當成自己的老爸，日夜掏心掏肺來孝順；回報老闆把她當自家女兒照顧。
沒想到，老闆對她的好，是對外傭那種好。

老闆對兒女的好，是花錢送兒女讀美國學校，十幾萬矯正牙齒，學小提琴，學網球，搭郵輪去地中海度假，瑞士滑雪，在雪梨、洛杉磯置產。

老闆對下人的好，是耗盡她們的人生，拿她們日夜加班賺來的血汗錢，去替兒女買豪宅跑車。

然後拍拍她們的肩，溫柔的笑一笑。老來她們剩了一身病，什麼都沒有。

等老爸檢查出來已經癌末。原來廠煙有毒，住附近得癌症的很多。

等她終於存錢買到金錶，擺在老爸墳前。她問遺照裡笑嘻嘻的老爸，好奇怪，自己一輩子什麼都還沒做過，怎麼也就這樣過到快完了。老爸沒回答。

她走了，金錶留在原地。